斥资几亿、几十亿的大科学装置,规划和建造应当如何决策?大科学装置是盛宴已过还是正当其时?中国现在的大科学装置数量是多是少?大科学装置在研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就这些问题,《知识分子》联合 “科学四十人”,邀请到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陈和生,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FAST(中国天眼)首席科学家李菂,中国科学院大学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科技战略咨询研究院院长潘教峰,组织了科学四十人第五期闭门耕座谈。主持人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院士、《知识分子》总编辑周忠和。以下为文字实录。
大科学装置是什么?
周忠和:我们今天非常荣幸邀请到三位专家参与到关于大科学装置的讨论。大家知道,美国科学学家普莱斯于1962年6月发表了题为“小科学大科学”的著名演讲。他认为,二战前的科学都属于小科学,从二战时期起进入了大科学时代。大科学装置是典型的大科学时代科技发展的产物,大科学装置已经成为美国、德国、英国等很多发达国家开展科技创新活动和提高原始创新能力的重要设施。
周忠和
潘教峰:大装置和它划分的定义是很有关系的。目前来讲定义也是众说纷纭。国家确实也有一个相对的一个标准,但也是相对的。
我再补充一下怎么来认识大装置。实际上,大装置也是科学仪器的一种类型,但是它代表了科学仪器的最高水平,其目的还是服务于科学研究与科学前沿探索。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这样一批投资大、非常复杂而且精密的仪器,这就构成了所谓大科学装置这么一个概念。我们也说它是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实际上是一种大型复杂的科学研究系统。
如果这个定义成立的话,我们国家现在大致上有70个左右的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在全球已经排到第二位了,美国应该有将近200个左右,日本大概有30多个,欧盟大概有43个,主要集中在德国和法国。按照陈老师刚刚的分类法,第一类第二类的大科学装置比较多,第三类相对来说比较少。
潘教峰:这个问题可能很难用多或少回答,可能还是要回归到大科学装置的用处,它是服务于科学研究的,要看我国科学研究本身的需要是不是得到了有效满足和支撑,这是一个考虑问题的标准。
按照我的观察,我们国家今天已经规划布局的大科学装置,和我国科学发展的需求还是比较匹配的,甚至已经做到适度超前了。大科学装置建设要适度超前,但也不能过于超前。
潘教峰
潘教峰:陈院士确实为我国大科学装置的优化布局和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我们在做规划、做战略研究时确实看到,早期好多地方政府觉得它是个负担。现在国家重视科技创新,一些地方政府就又把它当作是一个重大投资的机会,还可以赢得一个科学名片,但很少真正考虑大科学装置建设的本意,要和科学研究的需求紧密结合。这个区域有没有强烈的需求,有没有用户,这方面考虑显得欠缺了一点。
在党的 “二十大” 之后,我国更是把科技摆在了前所未有的位置。在这个意义上,各地方会更重视科技创新,那么大科学装置本身的建设,将来肯定也会成为许多地方都高度重视的、显性的抓手。所以要高度重视布局问题。
潘教峰:我是这么理解大科学和小科学的区分。首先,为什么要提出大科学这个概念?因为现在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复杂,涉及时间分辨率、空间分辨率及其精度和极端条件下的温度、压力、强度耐受性等,需要提供极端条件的研究手段和工具。没有大科学装置,微观的东西你看不清楚,内在的机理和关系你也把握不了。我们看到,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不少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成果,有的人说占40%左右,用到了大科学装置产生的数据,就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从研究本身来说,我觉得真正的科学原创还是要靠科学家的智慧,团队可以提供多方面的支持。科学创新还是要围绕着原创的思想来做。正如布什在《科学:无止境的前沿》中指出,基础研究应该由“一小群熟谙自然基本规律的天才”来进行。
另外一方面,大科学是众多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交叉融合的关键是要找到交叉融合的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觉得“大”和“小”是相对的,科学应该由最优秀的科学家来主导,不能拿大科学挤压小科学,真正的原创还是要靠有创造力的科学家来做出来。
潘教峰:政策和管理上确实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潘教峰:我很赞同。我国的经济体量和科学研究已经达到了一定水平,也到了一个该往上突破的时候了。现在我们有了大科学装置,可以吸引全球科学家来开展研究,是我们高水平对外开放的一个重要平台和抓手。
潘教峰:我觉得应该进一步加大开放共享的力度,甚至说国家应该搞点基金来支持其他国家的科学家来开展联合研究,成为聚集全球智慧的开放创新的高地,这也是中国对世界科学发展的一种贡献。
另外,这也是反脱钩的一个手段。对很多高水平的基础研究来说,大科学装置本身是科学研究越来越必不可少的一种高端复杂科研设备。我们要用好大科学装置支持全球相关领域科学家合作探索未知世界、发现自然规律、实现技术变革,展现中国的大国胸怀,呈现中国更加开放的态度。目前,各个大科学装置也在自觉地做,大家都有这个意识。我觉得力度可以再大一点,从国家层面更大力度来推动这个事。
潘教峰:对,我看是可以,可以团结更多的国家来中国利用大科学装置来开展工作。
周忠和:前面讲到建设,讲到持续发展,评估也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有一种趋势是跟踪进行全生命周期的评估,不仅从科学,还从社会经济效益上研究大科学装置的影响。我们现在有没有在做这方面的工作?
(从左至右)李菂、陈和生、周忠和
潘教峰:我认为应重视这么几点。第一,要用好现有的大科学装置,提高大科学装置的综合效益,包括刚才讨论的如何更好地运营维护大科学装置,更好地提出科学问题,让大科学装置来支撑这些研究,还有如何更好地对外开放共享合作,把大装置的潜力真正发挥出来。
第二,要做好大科学装置发展的中长期规划。陈老师曾经在2009年带领一个专家组做了一个中国面向2050年的大科学装置发展路线图。今天,我国提升了发展目标,到2050年要成为世界科技创新强国,整个世界的科技发展也有了重大的变革,这时候我们应该以更长远的眼光来规划我们的大科学装置,应该考虑启动制定一个未来30年到50年的,做到2060年或2070年的大科学装置发展规划。
第三,我们今天讨论的大装置多集中在天文学、物理学领域。实际上有一些新型大科学装置在出现,像自然环境模拟的或者过程模拟和环境模拟的装置,这样的大科学装置是不是适应了环境科学发展的要求。生命科学现在发展到合成生物学这一步,很多研究深入到了生命过程当中非常微观的层面,也需要极端的条件来支撑。信息科技领域也有这样的需求。所以,大科学装置的领域实际上在不断拓展,我们应当根据不同领域的研究需求来不断发展新型大科学装置。
第四,大科学装置产生了很多数据,天文学领域的大装置更是产生海量数据。过去处理数据的手段多为人工,现在由于人工智能AI的出现,我想大科学装置产生的海量数据能不能与人工智能相结合,会不会产生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我们可以观察到AI对生命科学研究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在结构生物学领域,过去生物学家一年能破解几种蛋白质结构就很了不起了,DeepMind出现后如今已破解了几乎人类目前已知的、超过2亿种蛋白质结构。
第五,刚才谈了很多政策和管理问题,我们要真正把大科学装置作为国之重器,作为我们国家建成未来科技强国的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条件,在管理上政策上还是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本文转自“知识分子”公众号2022年11月28日)